第97章 不得安生

        等到眼睛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,岑瑾之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恍惚间,他甚至以为时间停留在了多年之前,这个男人遣人将安笙送到老宅之后,两人隔着车窗,匆忙之间的那次相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因为那次并没有见到这个男人下车,他此刻骤然见到男人的完整模样,甚至有一种荒诞的,如在梦中的错觉。

        谁能想到,这个黑白各界连提一下他的名字,都要讳莫如深的,积威甚重的男人,居然——坐在轮椅上呢?

        甚至,虽然男人的面孔比起当年,半分不染岁月的痕迹,也完全不像一个已经年过四十的男人,但那头毫无杂色的半长白发,还有苍白到有些病态的肤色,都显得,过于与他的身份格格不入了些。

        但长久被禁锢在此人阴影之下的岑瑾之,显然不会因为外表便低估这个男人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只是觉得,这场面好像他历尽千辛杀到魔王面前,正严阵以待,却差点认不出哪个是魔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甚至觉得,连男人身边恭谨站立的黑衣高挑男人,都比他还要更像一个黑道的掌权者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安鹤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岑瑾之吐出这叁个字的一瞬间,便注意到茶桌边侍立的黑衣男子,脚步似乎要向前迈出,却被白发男人的一个动作阻住了去势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缓缓地往另一只茶杯中,甄了半杯颜色清亮的茶水,一手推到他的面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瑾之,”他喊他的名字,声音清澈得不像这个年岁的男人,语气也自然得不像一个二十多年间,只与亲生儿子见了两面的父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坐,尝尝这茶如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岑瑾之依言落座,却并没有端起茶。

        安鹤苓的声音依旧轻渺而悠缓,眉宇间和煦的温色让他一如一个闲话家常的长辈:“算起来……你从岑家回来,也有些年月了。看来你与小笙倒是相处的不错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岑瑾之听到安笙的名字,放在桌下的拳头握了握,心底的焦躁终于让他摒弃了面对强敌的谨慎,选择单刀直入:“我想我们并没有旧情可叙,我已经来了,到底要怎样你才会出手?”

        安鹤苓似乎有些意外地抬眸瞧了他一眼,便了然般的微微一笑,低头将空了的茶杯再次斟满:“或许……你不必如此心急,小笙在那边暂时并没有危险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呵~”岑瑾之终于讽笑出声,他作为一个成年人,以为能够完美把控自己的情绪了,却还是被男人这副无动于衷的面孔刺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笙?你觉得你有资格这么叫她吗?作为一个父亲,你怕是连她现在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吧?‘没有危险’?在你这里,怎样就算没有危险?是不是你的女儿无论被怎样折磨,只要还留了一条命,还能供你他日利用,你便能对一切听之任之?呵~我倒是没见过,比你更称职的商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安鹤苓却像根本没有听出他的讽刺一样,依然淡淡道:“既然你不愿与我谈论小笙的事,便由着你吧。阿卓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先生。”黑衣男子恭敬地垂头应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把219号资料,给瑾之看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多时,岑瑾之的手上便多了一个牛皮纸袋,里面的照片和各语言文件被依次摆到桌面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等岑瑾之一一阅览完毕,他一向淡定的眼波突然剧烈晃动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份资料,他见过一次,也拒绝过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 当然拒绝的代价,是他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,研发出他们组织需要的最新药物,作为替代,才换取到安鹤苓派出的专业人员的帮助。

        而现在这份材料,所显示的任务难度,比上次所见的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        岑瑾之突然太其他,逼视着安之若素的男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安鹤苓一言未发,倒是那个黑衣的阿卓上前解释了几句:“如您所见,因为时机延误,这次任务的难度系数已经大大提高,请您根据自身情况,慎重考虑要不要接受这份交易。当然,您按下手印的下一刻,我们会立刻采取行动,营救安笙小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岑瑾之看见恶魔捧出了他无法拒绝的甘美果实,它狞笑着唤他一步步踩进地狱的烈焰中,明目张胆地告诉他,它要的,就是他的命。

        岑瑾之贴在图纸上的手指,都开始轻微颤动起来,他干裂的唇开开合合,半晌,他终于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答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确实是一场豪赌,安鹤苓并没有直接把他送上断头台,毕竟我,他的性命于他而已毫无价值。

        安鹤苓要的,是他的双手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双在手术台上翻云覆雨,也能为他火中取栗的手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着不慎,他可能再也握不起手术刀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都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与要他的命,有何分别?

        正如没了安笙,也跟要他的命,没有分别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比起来,还是妹妹两个字,更疼一些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岑瑾之被送去拆解机关之前,未保万无一失,他需要被送到特殊的训练场,最大限度的激发双手的反应速度和针对性耐受力,而这场充斥着尖刀和鲜血的训练,将完全与外界隔绝,持续半年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岑瑾之踏入绝缘区域的那一刻,茶室内的阿卓恭敬的弯腰请示道:“先生,是否需要我亲自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必。”安鹤苓抬手,将对面凉透的新茶淅淅沥沥地倾倒干净,悠悠道,“书栩上次不是来要过人手吗?白家,也该有些变动了…派几个人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阿卓应声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安鹤苓的散淡的目光,穿过幽幽的茶烟和半掩的门扉,望见了不算灼热的日光下,花瓣舒展的洁白玉兰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握着杯子的似乎比白瓷还要苍白几分的手指,似乎轻轻地碾动了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居然又想起了几年前,从福利院带回那个小姑娘时,拍在她纤细小腿上的雪白的棉布裙摆。

        安笙,安笙。

        真是个好名字啊,他想。

        却又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还真是,让人不得安生啊……